广中平祐:我从格罗滕迪克身上认识到了数学家的多样性
格罗滕迪克对数学的执念和热情十分惊人。
他的这种执念和热情是从哪里来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仔细观察他的学术态度后,我认为这可能来自于他经历过的让人难以想象的逆境。
在我看来,世上的所有成功人士,都具备把逆境转化为自己人生宝贵财富的能力。不得不承认,创造也与逆境密不可分。我在巴黎遇到过一位学者,这一点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1958 年,也就是我在哈佛大学留学的第二个年头,学校从法国请了一位数学家过来讲课。这位数学家叫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Alexander Grothendieck),在代数几何领域,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当时致力于研究代数几何的约翰·泰特(John Tate)教授在哈佛大学任教,在他的建议下,校方决定让格罗滕迪克来美国做为期一年的特聘讲师。
格罗滕迪克不是高校的教授,他是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IHES)的研究人员。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是一个私立研究所,主要创始人是原巴黎大学的数学教授迪厄多内(Dieudonné)和酷爱数学的实业家莫查纳(Motchane),经费也主要是他们两人从商界筹集来的。当时哈佛大学看中格罗滕迪克的才华,向他抛出橄榄枝。如此能力出众的他为何从来没有在大学担任过教授呢?这跟他的出身有关。
与扎里斯基教授一样,格罗滕迪克也是犹太人,1928 年出生于德国柏林,父亲是革命家,母亲是记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迫进入德国的收容所,16 岁时随母亲一起来到法国。受时代背景和家庭环境所限,他未接受过正经的初等教育。然而,他进入蒙彼利埃大学后,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数学才能,并在后来成为菲尔兹奖得主。
格罗滕迪克是如何躲过德国纳粹的围捕逃到法国的呢?他在蒙彼利埃大学是跟随哪位教授学习,从而挖掘出数学才能的呢?在成为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之前,他又经历了什么呢?对此,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他是犹太人,而且没有国籍。美国的大学向所有的有识之士敞开教学的大门,完全不介意教授是否有国籍,也不介意国籍是哪里,哈佛大学就是如此。但是,法国和日本很像,奉行等级森严的官僚制度,无国籍人士是不允许担任大学教授的(现在似乎有所改变)。
尽管拥有聪明的头脑和高深的研究课题,但因为自己的出身,格罗滕迪克从未当过教授。幸运的是,我在哈佛大学留学期间听了一年他的课。
当时的格罗滕迪克将研究领域从解析几何转向代数几何后,开始了彻底改写代数几何学基础的工作,不断推进概型理论的创立。
在听课和切磋学术的过程中,我与格罗滕迪克成为好朋友。有一天他问我,等他在哈佛大学的教学任务结束以后,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回巴黎的研究所。当时格罗滕迪克对我的研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邀请我到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工作 6 个月。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德国是研究数学的中心,战后中心转移到了法国。20 世纪 50 年代,法国数学称霸整个欧洲,全世界的顶尖数学家都聚集在那里。
数学这门学问具有极强的国际性。有一种观点认为,数学家若不具备这种国际性,就算不上真正的数学家。我自然接受了格罗滕迪克的邀请。
1959 年年底,我来到了期待已久的法国。现在的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位于巴黎郊外一个叫伊薇特河畔比尔的地方,规模相当庞大。然而,当初的研究所只是租用了市内一家博物馆的一层楼,研究所内仅有办公室和教室。成员只有四人,包括创建者迪厄多内和莫查纳,还有被迪厄多内发现的格罗滕迪克,以及一位秘书。
我是这个研究所的第一个外来成员。在此后的半年间,我既是研究所的成员,又是格罗滕迪克的学生。虽然仅有短暂的半年时间,但我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格罗滕迪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能在数学世界中无所畏惧地进行探索。一般来说,数学家会花很长时间来选择适合自己的研究课题,但他是一位非常豪爽、不拘小节的“怪才”,无论碰到什么课题都照单全收。他精力充沛,一天之内能写出一二百页的论文,并能从中迸发出新的想法。总之,他是一位非同寻常的激进型学者。
1966 年,在莫斯科召开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格罗滕迪克被授予菲尔兹奖,他开创了代数几何的一个新纪元。他的主要成就简单来说就是为了严密地证明韦伊猜想,在代数几何学的基础上完全使用了上同调代数学,并提出了“格罗滕迪克同调”的新概念。
我从格罗滕迪克身上认识到了数学家的多样性,并且受到了他的影响。
同时,从格罗滕迪克对数学这门学问的态度中,我学到了无法替代的东西。
格罗滕迪克对数学的执念和热情十分惊人。
他的这种执念和热情是从哪里来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仔细观察他的学术态度后,我认为这可能来自于他经历过的让人难以想象的逆境。
格罗滕迪克从来没有向我倾诉过他的艰辛经历。一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二是即使我向他打听,也无法真切地感受到他从德国的收容所逃到法国,没有国籍,专心钻研数学的残酷经历。
此外,对于他人眼中那些凝结着心血与汗水的艰辛经历,他本人可能从未觉得困难和辛苦。
例如,我曾告诉别人,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因为缺钱买不起昂贵的书,所以一到暑假就借来教授的书,回到老家将书上的内容整个誊抄到大学笔记本上。还说过自己用买学士帽的钱买了一本书;大学时期与朋友们一起去海边玩的时候,其他人都穿着泳裤,只有我穿着兜裆布;读本科和研究生的七年,我住在仅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把一个盛橘子的空箱子当成书桌,下面再垫一些书作为支撑,铺的褥子和盖的被子全都是没有布面的一层薄薄的棉絮。
很多人听了我的故事后,会注视着我说:“真是苦了你了。”然而,我聊这些经历并不是为了表达自己过去有多么辛苦。实际上,我偶尔还会给弟弟生活费。我承认当时的学生生活贫困不堪,但我并没有感觉辛苦。
人在对某件事着迷的时候,即使吃再多的苦,也不会觉得辛苦。虽然我的经历完全无法与格罗滕迪克的相比,但通过我自己的经历可以推测,他应该也不曾感到辛苦。
无论如何,我认为连续不断的逆境最终转化为他对数学的热情,也许正是这一腔热情支撑着他干劲十足地开展着创造性活动。
有人曾说,艺术家若想一直从事创造性活动,就要保持饥渴的状态。我从格罗滕迪克这样的数学家身上发现,这句话也适用于学术界的创造性活动。我认为学者也是如此,若不保持饥渴状态,就无法持续地进行创造。
人们普遍认为数学这门学问与感情或热情没有什么关系,但按照前面所讲的内容,数学的创造性活动似乎与热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上去与人的热情无缘的自然科学,在我们创造新的理论、定律、定理时,恐怕都要大力借助这种热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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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公众号图灵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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